在官方拍摄的视频中,泰国“野猪”足球队的孩子们正住在医院里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,男孩们戴着口罩,对着镜头比画出代表胜利的“V”字形手势。
6月23日星期六,本是泰国清莱府一位男孩Night的生日。Night的家人为他准备了生日蛋糕、烤猪肉和甜品。然而,男孩并未准时出现。
一场足球赛后,Night所在的“野猪”足球队共12名队友、1位教练,带着零食进入清莱府北部美赛区一处森林公园的洞穴内,一起庆祝并探险,不料因下雨涨水,被困在其中。
再见天日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。7月10日,这13人在来自泰国、英国、澳大利亚、中国等国际救援力量上千人的共同努力下,终于全部获救。
眼下,Night正在医院里接受为期一周的隔离观察。
“等他回来,我会再做一个他喜欢的蛋糕,”男孩的姐姐说。
失踪
洞穴的入口处停放着11辆单车和一辆摩托车,背包、运动鞋和其他运动器材还留在车篮里,主人却已经不见踪影。
其中一辆车的主人是11岁的男孩陈宁,野猪足球队的成员。6月23日晚12时许,陈宁的父亲接到了另一个家长的电话。来电者忧心忡忡:11点钟,孩子通知家长自己结束训练,后面再没有音讯。
陈宁在阿鲁班美赛小学的中文班就读,今年六年级。“陈宁”是他在中文学校起的中文名,而杨海平是班里的中文老师,与男孩相处已有六年。男孩话不多,有点害羞,每当拍照的时候,总是抬手遮住面孔,笑着别过头去。
他总是骑着一辆轮子很大的自行车,“好像轮子都要比他高了,”老师笑着比画他踮脚上车的样子。
男孩身高130厘米,并不算高,可是跑动很快、训练刻苦,读中学的学长把他带进了野猪足球队。从阿鲁班美赛小学教学楼的窗户外看出去是一片草场,天气晴好的时候,足球队常常在这里训练——这也是孩子们对陈宁印象最深的片段。
这支少年足球队会在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和周六日训练。洞穴的旁边有个很大的足球场。这也是孩子们最后发出信息的地方。23日晚,几个匆匆赶到的家长跟着自行车进入山洞,在第一个洞中便被湍急的水流挡住,只好退了出来。
第二天早上,杨海平和其他几位老师赶到山洞。洞中潮湿,水滴不时掉落,白色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,在光线的照射下晶莹剔透,“我们是不能摸的,否则就会变黄。”
山洞位于泰国北部清莱府美赛地区的坦銮-坤南南暖(Thaluang-Khun Nam Nang Non)国家森林公园,因洞中的石笋和钟乳石而出名,洞中地势崎岖,游客需要走过一条小溪才能进入其中。管理人员会在雨水丰沛的7月到11月禁止游客入内。
据《曼谷邮报》报道,有目击者告诉警察,当晚孩子们与教练一同进入洞中,于是公园的救援人员从洞口进入3公里左右,流进山洞的小溪不停涨水,救援人员只能退出,并向清莱府求救。
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在第二天赶到,电工在洞内架设1公里长的电线,照明灯在洞内高高挂起。水底多泥,浑浊一片,而越往深处就越黑,电力设备将为救援活动提供照明和通风。
25日,救援人员到达第二个洞穴,孩子们的鞋子和背包摆在地面,次日又在岩壁上发现了手印。没有消息尚且算是好消息,“我们相信孩子们的状况很好。”一位海豹队成员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说。他们曾在同一个山洞中安全营救出被困游客。
事发4天之后,洞穴专家们发现石壁上的缝隙,绳索专家架起绳索,希望从缝隙中深入洞穴。守在洞口的杨海平也进入洞中帮忙,然而希望的曙光一闪而过——两处缝隙都无法通向少年们,杨海平只能返回洞外。
亲属们为孩子们举行了祈福仪式,敲锣、打鼓,两个人举着渔网,希望能打捞在洞穴中迷失的灵魂。少年们的自行车依然在洞外停靠,他们的家人跪在一旁祈祷。“我已经几日没睡过了,我相信他们都会平安、完好地出来,”一位13岁球队少年的母亲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如是说。
发现
6月30日,雨停了,一位僧人来到现场为孩子们诵经祈福,诵经结束后,一只小野猪从洞口附近跑过。“这是个好征兆,”杨海平说。
直升机和其他搜救人员开始观测、搜查山体,试图寻找通往男孩们的其他路径。泰国警方发言人乌伊拉猜(Wirachai Songmetta)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称,他也加入了600人之多的搜查队伍,专业的地质部门提供了小型摄像头,可以更细致地观测这些可能的裂缝。
据《路透社》报道,20个背包带着救援人员的希望,从裂缝中送出,漂向孩子们可能在的地方。背包中装着食物、药品、水、灯,一份地图和一张纸条,纸条上写着:“一旦收到,立即回复并在地图上标注位置。大家会尽快帮忙。”
多种计划同时进行,进展却不明显,雨水使得溪水不断上涨,水下即便有灯光仍然浑浊一片,救援工作多次被打断。救援者在溪水中插入水泵,将水泵出;工作人员努力将电线抬高至水面以上,以保证水下作业的安全。雨水太大,即便水泵功率不小,依然无济于事,在6月27日晚上,水面每小时升高15厘米,救援人员一度停止行动。
在救援一度停止的时候,美国人和英国人先后加入泰国救援队。美国印度洋-太平洋司令部派出的30人救援队,英国的3位洞穴潜水队员也来到泰国美赛加入泰国救援队。其中Richard Stanton是来自考文垂的消防员,也是业余的洞穴救援潜水员,曾获得大英帝国勋章。6月29日晚上,中国民间救援组织——绿舟救援队也前往泰国参与搜救,这是该队自尼泊尔地震后的第二次出境救援。
6月30日,澳大利亚军队和民间救援人员加入。这一天雨终于渐渐变小,乃至停住,救援工作得以继续。地下水部门的工作人员持续打钻,试图找到水源,直接从源头控制水势;有一支队伍找到并进入一处狭窄的洞穴,期待这条通道把他们带到孩子们的幸存地,他们前行了50米,却被带进岔路口。
此时杨海平已经报名成为中国队的翻译,他看到不少车辆被清走,救护车停在洞口的路边,有人抬着担架送进救护车,轰鸣声响起,一架直升机从头顶离开。这是医疗救援队在排练,计算孩子们离开洞穴、前往最近的医院所需要的时间。
据BBC报道,配备了热力感应镜头的无人机在山洞上方飞行,以寻找可以接近的地点;水下机器人则用以探测水深和水文状况;搜救犬在嗅过孩子们的衣服之后,被送往洞穴深处。
“那天,山顶上一直有乌云,可是雨却不下了。”杨海平说。通过对洞穴的多次探索,参考无人机和水底机器人的数据,国际救援队将足球队的被困地点锁定在洞内一段名为Pattaya Beach的通道附近。
7月2日晚上9点38分,两位英国潜水专家潜入了洞穴深处的溶洞。两人听到间断性的奇怪声音,就像是人用石头敲击墙壁,后来,一块被积水包围的突起岩石上,手电筒的灯光照到了身着红色球衣的少年们身上:
“你们多少人?”
“13人。”
“太棒了,”英国潜水专家顿了顿,“我们是第一批,很多人在赶来的路上。”
“今天是周几?”
“周一——你们在这里10天了,你们非常坚强。”
坐在第一排、身着20号球衣的男孩抬起手臂,揪着衣领擦擦脸。杨海平后来在潜水专家拍摄的这段视频中认出了男孩,瘦瘦高高,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小个、圆脸的男孩,可动作又眼熟。几个月之前,这个男孩在上课时和一位老师起了误会,把课本放在桌上,一言不发地离开教室。后来,杨海平找他谈话:“其实是跟老师有误会吧?”本来一言不发的陈宁突然红了眼圈,可又感到害羞,就扬起手臂,揪着衣领挡着。
终于找到这13个人,“这个令人欢欣的瞬间之后,我们要问,接下来怎么办了?”与救援队保持联系的英国洞穴救援协会副主席在接受BBC采访时说。
救援
医疗队随后进入洞穴,为孩子们做了身体检查,其中两个孩子有轻微的肺炎,其他人状况还不错,然而发现孩子只是第一步,接下来救援队要想办法带他们回家。
卫报当日总结了三种可能的救援方案,然而每一种似乎都难以实现。第一,让救援人员带着孩子们潜水而出,然而要身体虚弱、不会潜水的孩子们短时间内习得这一技能;第二种和第三种分别是将洞内的水抽干,或者在山体凿洞——然而两者都耗时甚长,而雨季却已经迫在眉睫。工作人员在洞口堆满食物、药品和其他物资,为未来的长期营救做准备。 7月6日,潜水员、前海豹队成员Saman Kunan在夜间运送氧气罐进入山洞,却在潜水回程时因氧气耗竭而失去意识,在水下身亡——他的去世使形势更加紧迫。
救援的时间正在溜走。洞中的氧气越来越少、湿度却高,少年们尽管食水无忧,却面临着肺部感染的风险,而即将到来的雨季也让溪水上涨的风险越来越高。
在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上,有三个洞穴,其中前往最近的3号洞穴的潜水之路最崎岖、最危险。7月7日,官方通报,根据天气预报,救援队员们将迎来3到4日的窗口期。溪水不再涨,而几日连续工作的泵水工作终于得到了回报:每一个洞穴中的水位都达到几日来的最低位,有些位置甚至下降了30厘米。
来自澳大利亚救援队的麻醉医生和潜水员提前为孩子们做了体检,他们状况良好,计划也就得以实施。家属在接受英国卫报的采访时说,政府告诉他们,身体状况最好的孩子将被最先送出来。
从未潜过水的孩子们在学会使用氧气面罩后,就将面临合计11个小时的旅程,戴上面罩与头盔、身穿潜水服和潜水脚蹼,由两位潜水队员运送出洞。救援人员已经通过前几日的工作,在孩子们所在的洞穴岩壁到外面的指挥部之间搭起绳索,由前一位潜水员手中握着孩子的氧气瓶,后一位潜水员跟随在孩子身后,摸索着绳索的方向潜出所在的洞穴,达到附近的3号洞穴,之后分别有专家们带他们穿过2号洞穴和1号洞穴。
7月8日早晨,洞口外停着救护车,摆放着充足的氧气管和其他物资,适合孩子们的小号氧气面罩已完成测试,被送抵洞中。天气变得温和,雨水不多,洞内水位不升、水流亦缓,这为潜水队员和孩子们的进出提供了便利。由于担心排水系统产生的水流干扰水下作业,救援人员关闭水泵,准备入洞。
上午10点钟左右,由13个国际专家组成的救援队跟随海军海豹突击队进入洞中,潜水队员打头,其他系着绳索的救援人员紧随其后,除了探照灯前方的光线之外,周遭一片漆黑。“我们从未如今天这般准备完好,”清莱府的府尹纳隆萨(Narongsak Osotthanakorn)说,他们向家属通报了全部计划,并得到支持。
当天晚上,中国救援队负责人王珂向新京报记者复盘了一天的经历:救援人员进入洞中后,雨来了,洞内水位上涨几十厘米,然而王柯说,这依然在可控范围内。计划在不断调整,各个队伍的衔接和配合都比预计的顺利。
王柯告诉新京报记者,救援会在晚上8点半左右结束,中国救援队的5个队员和一名翻译就在其中,主要工作是同美军一起为出水的孩子进行安全保障。中国、美国和澳洲的专家们在途中架设绳索,让孩子们的担架平稳出洞。
根据官方此前的通报,第一个孩子将在晚上9点出现,但第一台担架在当地时间6时左右出现在洞口,第二个孩子紧随其后,在10分钟后出现在洞口。直升机随后飞往清莱的一处医院。
按照指挥部的保密要求,见证了整个过程的救援人员们并未讲述具体场景,潜水员们情绪激动,“我们的队员非常高兴,我自己也非常非常高兴,”王柯说,“更重要的是,这说明救援计划是可行的。”
通过绳索一节一节地运送孩子过于耗费体力,救援在此时暂停,人员稍做休整。“这些天一直都在不断对孩子们进行体能补充、安抚、培训之后,他们的精神状态还不错,”王珂说。
7月9日,又有四辆救护车从洞口开走,直升机的声音随之响起,速度甚至快于前一日。
7月10日晚8时许,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连续发布消息:
“12只野猪出洞,只要等待4只青蛙。”
“我们不知道这是奇迹,是科学,还是什么,13个野猪队成员全部出洞。”
洞里洞外
教练Ekkapol Ake Chantawong或许是第一个进入洞穴的人,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。
据CNN报道,教练Ake25岁,在非常年幼的时候相继失去母亲、父亲和哥哥,如同泰国的其他孤儿一样,他被送往隔壁省的寺庙成为僧人,只能偶尔回到美赛看望外祖母。
他在20多岁时还俗,回到美赛,不过依然同寺庙联系密切,常常回去祈祷,每天都会冥想一个小时。据报道,他在洞中教会孩子们冥想——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少年们被发现时精神状态平静。
教练Ake的阿姨在接受CNN采访时说,他在洞穴中的前几日从未吃过东西,而是选择将食物留给孩子们。“他很喜欢这支足球队,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球队的孩子——这也是父母们愿意将孩子交给他的原因。”
“当他出来后,会发现一切如旧,我们会继续支持他。”他的队员说。7月7日,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在脸书主页上公布了教练写给家长们的信:“致家长们,所有的孩子都很好,我一定会尽力照顾好他们,谢谢你们的支持,我向所有家长们道歉。”
家长们的回信则被潜水员带进洞中:“教练,不要自责,父母们也并不责怪你……你和他们一起进去,就要和他们一起出来,你一定要平安回来。”
“洞口确实有7月到11月不许入内的标志,可是今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,”杨海平说,“这不是人祸,是天灾。”
在少年足球队还未被发现的25日早上,杨海平带着孩子们去拜了土地公。穿着对襟盘扣白衫的孩子们排成队,在土地庙前双手合十。
在课间,一个女生低头画画,画面里是短发、穿着球衣的男孩背影,球衣上写着“13”,“她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画,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13”,可是杨海平觉得,她心中或许也在为13个男孩祈祷。
陈宁所写的信从洞中传出,“亲爱的妈妈,别担心,我很好,请告诉Pee Yod(一位女性亲属)带我去吃炸鸡,爱你们。”
这让自事发之后一直守在洞外、不眠不休的父亲感到放心,他在接受CNN记者采访时说:“我希望他依然健康,也希望能向他传递我的支持——但现在还没什么机会和他沟通。”
中文班的学生们为陈宁录制了加油视频,大家一起说:“陈宁加油,我们在等你,赶快出来一起玩。”
在陈宁被救出2日后的发布会上,海豹队公布了少年们在病房内的视频,尽管戴着口罩仍然看得出笑意,而母亲们隔着玻璃窗、红着眼睛向他们挥手。
一个少年在被镜头扫到时露出羞赧的微笑,抬起手臂遮脸,“我一眼就认出,这就是陈宁了,”杨海平说。
新京报记者 庞礴 王清以 泰国清莱报道 实习生 崔斯也 丁文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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